花仲穆 文學部落

　　爺倆


　　阿耀是個倔強的孩子。


　　自我接上級任導師的那一天起，我就從來沒見他笑或哭過。

　　於是我承認，一直以來我的目光全完整地放在他的身上。


　　即使他並不是成績很好的學生，體育、美術、音樂各方面也幾乎都沒啥

　　過人的長處。

　　可我從很多生活上的小細節知道，阿耀其實是個非常成熟的孩子。


　　因為過多的時候，他安靜，甚至沉默的嚇人。


　　完全沒擔任過股長的他，也從來不曾想過要搶風頭啥的。

　　阿耀從不打架鬧事，而且只要在我合理的要求範圍內，他也總會聽話。



　　是了，像他這樣一個乖巧且從不惹麻煩的學生，相信全世界的老師都會

　　喜歡，所以自然也總會忽略掉什麼。　　

　　國小二年級的小男生，能有什麼值得留心的事呢？一般總是會這麼想吧

　　，我也一樣。

　　每天上課的時候，我便開始期待放學，既沒有雄心壯志，我也根本沒有

　　絲毫像是嚴格教育孩子身心的熱誠。

　　我總想得過且過，總認為小孩子的把戲，始終變不出啥花樣。



　　可阿耀不同，因為他實在乖巧的出奇。
　　
　　在班上他幾乎不出聲音，而下課的時候，他也總是一個人。

　　我沒看過他吃零食，不曾見過他跟可愛的女孩們說話。



　　阿耀總是不吵也不鬧，像是沒有任何情緒的娃娃。

　　他唯一感到興趣的，也只是一塊隨身帶在身上平凡無奇的石頭。




　　石頭？講實話這是二十六歲的我所不能體會的。

　　因為當我發現，那根本就是路上隨手可拾的那種時，感覺更是可笑。

　　
　　

　　可我記得有一次，頑皮的同學趁阿耀不住意，好奇的將石頭拿了過去。

　　他卻像變了個人，不但馬上就伸手搶了回來，還一臉倔強的就像是保

　　護著什麼最重要的東西似的。


　　於是他被排擠了，班上不但沒有人願意跟他說話就算了，我甚至知道

　　他有時候會遭到壞孩子的欺負。


　　不過因為阿耀從來都不說，而且外表也看不出來有啥埋怨。

　　我也就索興來個眼不見為淨。





　　可其實暗地裡我有想過，難道他家裡有什麼問題嗎？

　　因為我實在挺好奇到底是什麼家庭，可以教養出如此有修養得孩子。

　　帶著這個想法，某天放學後我打算來個家庭訪問。

　　心想探個究竟也好，許多看起來乖巧的學生在家裡卻無法無天，這我

　　也是知道的。

　　


　　豈料……



　　當我按照通訊錄的住址找到阿耀家裡的時候，我發現他家其實根本只

　　是一間四坪大小的套房而已。

　　這怎麼能住一個家庭呢？


　　於是我有點難過，因為我開始有點懷疑，每天聯絡簿上的鬼畫符究竟

　　是誰的傑作。



　　「老師，請隨便坐。」他有點過份緊張的端了杯茶給我。

　　「你的家人呢？」我問。

　　「爺爺在外面賺錢，晚一點才會回來。」


　　我點頭，連忙問：「你爸爸呢？」

　　他搖了搖頭。

　　「媽媽呢？」

　　他依舊搖頭。


　　於是我終於明白了一切。

　　我閉起嘴巴不再說話，然後牽著他的小手，「阿耀！老師很佩服你噢。」

　　他將手收了回去，感覺終於有了年紀應有的害羞。



　　「其實在學校有很多事，老師都是清楚的，被欺負時記得找老師說好嗎？」

　　我努力試圖想讓他信任，自以為這樣就能彌補啥的愚蠢。


　　只見阿耀搖了搖頭，然後才說：「沒有關係的，爺爺說，被欺負的時候把

　　眼淚擦乾就會好了。」

　　
　　不知道為何，我的眼眶有些泛紅，鼻尖發酸。

　　怎麼能這樣教育孩子呢？


　　「可是會很痛的呀，而且沒有人說話，不是會很無聊嗎？」

　　我不知道孩子到底懂不懂啥叫寂寞，但寂寞在他的身上，看起來非常深刻。


　　阿耀想了一下，這才點頭，「很痛，不過爺爺說過，只要乖乖的，別人就不

　　會欺負我了。」

　　聽到這時我內疚了起來，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髮，「你常常跟爺爺說，你

　　在學校發生的事嗎？」



　　「嗯，是啊，雖然在學校裡很無聊，不過我只要跟爺爺說話就好了。」阿

　　耀臉上浮現了我從沒見過的表情。

　　「那你也跟爺爺說你在學校常被欺負嗎？」我問。

　　阿耀沒有回話，嘴裡似乎有一種想要說謊的衝動。
　　
　　「不可以欺騙老師！」我忍不住拿出身為老師的權威。

　　
　　「沒有，因為爺爺會很擔心。」阿耀抬頭：「所以老師你也不可以說噢。」

　　我笑著點頭，可心裡卻想著也真難為他了。　　


　　「那我們打勾勾。」阿耀伸出小手。

　　伸出手後，我笑著：「嗯，騙人的要打屁股。」　　



　　就在這個同時，阿耀的爺爺回來了。

　　他馬上飛奔至爺爺的身邊，拿了拖鞋給爺爺換上，然後露出安心的微笑。　　


　　頓時，我才發現阿耀的爺爺老了，年紀看起來莫約七十幾歲的身子，蹣跚

　　的腳步看起來是多麼疲憊。


　　「這位是？」爺爺有些疑惑地問著阿耀。

　　「他是我的老師噢。」阿耀天真的語言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驕傲。

　　一聽之下，爺爺連忙打理起自己，然後一臉非常擔心的問：「耀仔給您惹

　　麻煩了嗎？」

　　「不不，阿耀是個很乖巧的孩子。」我突然有點不知道作何反應。　　



　　「老師真對不住，快快請坐，地方簡陋了點，還請您不要介意。」

　　爺爺說完接著從口袋取出一把零錢交給阿耀，於是阿耀點了點頭便出了門去。



　　「耀仔在學校，真是讓您太照顧了，想不到您還特地跑來。」爺爺坐在房裡唯

　　一的一張椅子上，一臉誠懇的說著。

　　「請千萬不要這說，今天只是按照例來做家庭訪問而已。」我客套的說著，但

　　其實很心虛，因為不管哪個國小二年級都一樣沒有啥狗屁訪問。



　　「唉！其實我也沒唸過幾年書，不懂得怎麼教他，但如果阿耀在學校裡有做什

　　麼錯事的話，還請您多擔待些，儘管處罰他也不打緊。」

　　「不，他真的是個好孩子，在學校裡跟同學相處都很要好，功課方面也只要稍

　　加努力就沒什麼問題的。」

　　淺顯易見，我說謊了。

　　但我真的不忍心讓爺爺知道，阿耀在學校其實過得很糟糕。



　　「是嗎？」爺爺欣慰的說著：「那就好，我知道他是個好孩子。」

　　「爺爺，阿耀從小就跟在你身邊嗎？」我問。

　　「嗯，是啊，自從耀仔兩歲父母去世後，就一直跟在我身邊。」

　　「那經濟來源是？」我不禁有些好奇。


　　「您是說掙錢的活兒是吧？」爺爺笑了笑：「說了也不怕您笑，其實

　　我今兒個是揀瓶兒揀得太晚了些，才弄到這會。而平時生活只要政府

　　補助少許，雖然窮但爺倆省吃儉用也勉強夠了。」


　　原來啊！難怪我在學校總是不見阿耀吃過任何零食。

　　努力的爺爺，倔強的阿耀，擔心彼此的爺倆簡直就一個模樣刻出來的。

　　　　　　

　　「那爺爺你可有想過，若你百年之後，阿耀一個人該怎麼辦嗎？」

　　雖然很沒有禮貌，但我終究還是問了。

　　「這……」爺爺突然頓了一會，便不再說話。

　　我連忙道歉：「對不起，我知道這個問題很沒禮貌。」


　　「不，老師您說得對，說實在我這付身體，也已經大不如前了，總之能

　　撐幾年是幾年吧，因為我真的不忍心丟下他，我很想看著耀仔好好唸完

　　書，直到自己可以一個人生活為止。」


　　聽到這，我的心裡難過極了，心裡很直接就有了一種衝動：「請您放心

　　吧，我會一直照顧阿耀的，他是個好孩子。」

　　「是嗎？」爺爺的眼睛亮了起來，連忙站起來，朝我跪下感謝。



　　我正想扶起他，可這一幕，卻剛好被手提食物返家的阿耀看見。

　　只見兩個便當盒掉在地上，阿耀扶起爺爺後，一臉怨懟的看著我大喊：

　　「為什麼要欺負爺爺？」

　　「呃……」我突然不知該說什麼。


　　豈料……爺爺卻反手一巴掌打在阿耀的身上，「怎麼可以對老師這麼沒

　　有禮貌？」

　　於是阿耀馬上就掉下了眼淚，卻倔強地怎麼也不肯向我道歉，還將我一

　　步步推出門外。


　　而走出門外之後的我？其實我很想解釋些什麼，可我到底能做些啥呢？　　

　　站在門外的我似乎聽見了，阿耀對爺爺這麼說著：「爺爺，對不起，我

　　把便當弄髒了。」


　　「還痛嗎？」爺爺蒼老的聲音。

　　「一點都不痛，而且雖然便當髒了，可是還能吃噢！」阿耀天真的說。


　　於是，我哭了，我拼命的哭了。

　　完全無法抑止的眼淚掉落，我想不到我竟然連一個孩子都遠遠不如。

　　因為即使隔著一道門，我簡直就能直接想像他們爺倆，撿起便當吃起來

　　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