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仲穆 文學部落

媽，我愛妳


這是一封給母親長長的信。

僅獻給我的母親。


2007/10/31

by hni





逼近生日的前三天。

身在外島的我，特別在這今晚，想起了遠在家鄉年邁的母親。

為什麼是今晚呢？我，我不知道。



因為無論如何，現在的我都記不清楚母親的輪廓。

印象中，母親也該五十了吧，這麼一想到我才發現自己原來並不清楚她正確

的年紀，甚至連生日也一無所知。



可是每當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時，她那反覆的一句句：


吃飽了沒？

天氣冷了，記得要添件衣服。

好好照顧自己。

記得要存錢啊，有錢的話不要亂花。




每每總是讓我感觸良多。

母親叮嚀的聲音總能讓我更加謹慎地面對生活中的艱難和挑戰。

可每次，即使什麼都知道的我，卻還是假裝起不耐煩的口吻，嫌她囉嗦。

但其實那是因為我心疼啊，像我這樣不堪的孩子，還讓她這般擔憂……

彷彿我在外面從來不曾吃飽穿暖、睡好似的。



而我，今年的我也已經25歲了。

我心裡有時候也會隱隱不安，更尤其是父親有時說出，母親的身體並不怎

麼好的時候。

我才擔心害怕，跟著不得不去面對，母親已經日漸蒼老的事實。



於是這麼想去，我想起了上一次見到母親的時候，是整整兩個月前。

當我告訴她確切日期的那一刻，我幾乎就相當確信，當我回到家的時候就

會看到纖塵未染的房間、乾淨的被單，還有滿滿一桌我最喜歡的菜。



是了！我記得母親的手藝的確是相當好的。

畢竟在外花錢吃大餐的時候，我總是不曾吃到過相同的味道。

而且我在家裡吃飯的時間，曾幾何時，似乎也從每天、每星期、每月，到

最後演變成一年只有特定節日才有這麼幾次了。



還記得那晚，我從基隆碼頭下了船，幾乎是第一時間我就看見了父親名貴

轎車的模樣，老爸嘛！就是很可靠，很了不起，簡直沒得話說的佩服。


可是母親？原本我想無論如何都該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的，可是我沒有。

因為當我再一次看到母親的時候，她那不知何時變得緩慢的腳步、斑斑白

髮、經過歲月折磨的皺紋……卻讓我幾乎完全認不出以前的她來。



我們有這麼長時間沒見了麼？怎麼感覺明明應該是昨天的事，可今天母親

卻變成這付脆弱的模樣？


原來我執意一再追逐著流行，在意著時代脈動的同時，卻像是忽略了什麼？

好似我啥都留意到了，可偏偏最重要的卻遺失了。

我的母親，我那印象中總是帶著爽朗笑容的母親，怎麼此刻看起來連微笑都

像是要使出全身力氣般的勉強？


我甚至曾經一度以為，我是站在時間最頂端的那一份子的傢伙啊。

可我忘了，我在前方看到了一切，在外頭見識到，也學到了一身的本事，卻

始終沒有留意到，原來不知不覺中，跟著時代遠行的母親竟已如斯蒼桑？



好了！啥也不管了，還記得上次回家，我也是打定主意要好好陪伴母親的吧！

回家以後，我像是貴賓般的享受了母親的招待，讓她幫我洗衣、煮飯、打掃房

間什麼的。


我，我有點不捨：「媽，這些事情我等一下自己做就行了。」

可是母親看了我一眼，模樣似是質疑，可當她會意過來以後，才緩緩搖了搖頭

：「還是讓我做吧，你難得回來，這些事我還是做得來的。」



一聽之下，我怔住了。

眼睜睜地看完疲憊的母親做完一切的家事，我才終於忍不住跑出門去。


跑出門幹嘛？要去哪裡？我，我不知道。

只是下意識抹了一把，不知道什麼時候，臉上已全是眼淚。



我想，我是不敢回家的吧。

回家的我，能為母親做些什麼呢？關於她的認命，關於她的付出，我又

如何能回報於萬一？她甚至已經感覺到自己老了啊。

而且她也認為，即使是這樣，能為久未返家的孩子，多作一點也是值得的。



而從前，她年輕的時代也是如此。

母親是一個無論任何一方面，都顯得相當節儉的傳統女性。


當然，這一點並非是指她小氣，反之，我倒覺得自己母親是最大方的女人。

這些年我走遍了大江南北，踏遍了幾百里路，也見過了各種形形色色不同

的豪邁男子。


可幾乎，我從沒遇過像是母親這般出手豪氣的女人。

而且她固執起來的個性，那不可理喻的程度，也不輸給我認識的任何一個

傢伙。



這，這該怎麼說呢？坦白說因為家裡吃素，而且住在鄉下，鄰居們都會互

相送自家種的菜，所以通常母親再加上父親一餐，花不了50塊錢吧。


然後有時父親上班時，母親經常不煮飯的原因，其實我也是知道的。

其實不是因為省，不是因為不餓，更不是因為懶惰。

只是啊！我知道母親不喜歡一個人，孤單單的坐在飯桌上吃飯。



所以通常，除非家裡有人，不然母親是怎麼都不會好好煮上一餐的。

就比方說我求學時代，有一回突然很想家便開著車跑了回去。

母親，我的母親，我那親愛的母親，她竟然咬著花生配著白飯，就這麼吃著。


我想，那是第一次在她面前，為她掉淚吧。

可記得當時，我沒有說話，只是轉身就跑出門，並將油門踩至最緊，打算跑至

遠在十公里外的素食餐館，每一大堆好料的回家。


「老闆，所有的菜，好吃的，貴的，全部都給我打包一份起來。」還記得，當

時我是這麼說的吧。

果然，老闆給了我一個相當驚訝的表情，像是在說“你確定”？



於是我毫不廢話就掉著眼淚，掏出身上全部的錢。

一共是一千多塊，雖然不是多少錢，但那已經是身為學生的我，對母親全部的

心意了。


我心想，無論如何都非得讓她好好吃上一頓才行，我甚至沒忘了買她最愛吃的

豆花和冰品。



可是當我買回家的時候，母親不斷的數落著我浪費，回頭卻只是每樣各吃了一點。

「為什麼不吃多一點呢？」我忍不住為她挾菜，是啊！這是我第一次為她挾菜。

「夠吃就可以了啊。」母親給了我一個甜甜的笑。


「多吃一點啊，妳要多吃一點才行。」不知為何，我竟任性的撒起驕來。

這是平時的我，完全辦不到的。

可，可母親卻沒有留意到，她只是淡淡一句便完全打消了我的念頭：「這麼多東

西我怎麼吃得完啊，等你爸回來，我們再一起吃。」



跟著是她充滿幸福的笑容。

可我，我哭笑不得。

其實啊，我曾經私底下埋怨過父親──憑良心說，雖然住在鄉下，可我們家的家

境並不算貧困，甚至還可以稱得上是小康。

起碼年收入破百萬的父親，無論在食衣住行都從不見窘迫，可我不懂，他為什麼

要這麼省呢？甚至捨不得為了結髮二十多年的媽，多添一件漂亮的衣服，或者偶

爾買幾道好吃的食物，奢侈一下呢？


不是我在說，關於父親的節儉與孝行，還有他的壞脾氣，在鄉里間也是大有名氣

的。

父親？我那永遠不會倒下，甚至不曾掉淚的父親，我不知道是否該在這提上幾筆？

或許應該吧，又或許這本來就該是寫給母親的信，不該讓父親佔掉篇幅的。

這麼一想，我心裡便不抱任何歉然了。



回過頭來，再讓我談談母親吧。

她又是怎麼大方的呢？好吧！或許我該詳細陳列出，她每個月包出去的紅白包？

又或者，我該列舉每當親友遠道跑來我家時，她那一定要花上幾個小時煮出來的

好菜？



也許是遺傳，母親是個傳統而認命的女性，個性跟幾年前逝去的外婆完全一樣。

母親好客，無論是任何人到家裡來，即使是常客，母親熱絡的神情也總是不曾有

一絲稍減。


而且啊，我家真的是有那種，每個星期就跑來的客人喔。

因為信仰的關係，母親似乎在全台灣各地都擁有不少的道友，而她那虔誠的信仰

，則包括毫無保留的付出，每次都拿出上好的茶水，水果、餅乾拿來招待客人啊。

而且每星期幾乎都會花上幾千塊，大顯身手的辦個整整一桌好料。

簡直，簡直就是讓人傻眼喲。


「有施才有得啊！」母親總是這麼說著，彷彿只要客人吃得滿意，一切都不是問

題的樣子。



然後！我想我的母親是我見過最憐憫的女人。

還記得有一次她牽著15歲的我去菜市場買菜，在路邊看到和尚化緣，她還塞了五

百塊錢，要我拿去給他。

而看到可憐的乞丐時，她也從來都不曾吝嗇。

有時，遇到可憐的人，她甚至會偷偷掉淚。



這就是我的母親，我那既認份，而又無比偉大的母親。

雖然在家裡幾乎都用不到錢，可母親出門時，一定會帶個好幾千塊。

小時候跟她出門時，都是搭計程車，讓我簡直一點都感覺不出來自己

是個鄉下人。



「平常省吃儉用，就是要用在刀口上啊。」母親總是這麼說。

然後我才想到，母親總是遇到重大事件時，才會好不容易出遠門一次。

而且跟朋友們一起出去吃飯時，母親也總是搶先付錢的那個傢伙。


好了，這便是我對母親年輕時代的片段記憶了。


而現在，而後來？


上一次我到海邊整整坐了三個小時以後，回到家我才發現母親已經癱坐在

沙發椅上打盹。

我忍不住看她，她的容貌依舊，卻真的不再年輕充滿氣力了，我努力將眼

淚忍住不掉，幫她撥了一下頭髮。


母親愛漂亮，總是喜歡打理自己，這點我也是知道的。

不料，這一下輕輕的動作，卻不小心驚醒了她。


「你回來啦？」母親給了我一個微笑，接著很快責怪起自己，怎麼會不知

不覺睡著：「吃了麼？有沒有什麼想吃的？」

我搖頭，輕輕的。



跟著我跟母親分享了一些，我在部隊的心酸瑣事，也不知道她是真的相信

還是怎樣，總之我像是唬得她張大嘴巴，一愣一愣的。


「這樣啊，那在外島當兵真的要好好照顧自己喔，如果沒有錢的話，就儘

管開口吧！老媽雖然不工作了，卻還是有錢的。」母親感概萬分的說著，

跟著從口袋掏出了幾張皺得不能再皺得百鈔，要我握在手上。

見我不肯，她便拉過我的手，緊緊的塞在我的掌心。



於是啊！我想起了，雖然節儉，可是我的老爸和老媽對小孩的觀念，似乎

都差不多，那就是──只要孩子需要，就儘其可能的滿足他們。


真的不誇張，我從小到大幾乎開口要錢，而且不論金額多少，不管是母親

或父親都從來不曾拒絕。

她們總是大方極大方的，將身上唯一僅有的錢，一股腦兒啥也不管的全塞

到我們的手裡。



跟著啊，母親又照往常一般勞叨了起來，她講的那些人生大道理，都是好

幾年前就反覆講過的，彷彿，我們之間變得沒啥更新的話題。

而我仔細想想也對，畢竟我們兄弟幾個長年都在外頭，跟母親又有什麼交

集呢？每每要聊啥契合的話題，得花上多大的力氣？


母親不像父親懂得上網，她只懂得看書，然後她總是將那些看來的書，一

遍又一遍的跟我說，然後再偶爾插上幾句，我不在時，鄉里間、親戚們發

生的什麼大事，她說得很開心，我也就跟著大笑。


可她或許從來不懂，其實我對那一點兒興趣也沒有，我之所以安靜，也只

是因為，想聽母親說話而已。



其實她說得那些道理，我都是懂得，只是她仍然像是老舊跳針的CD般，只

是一再說著同樣的話。

可是偶爾聽倦了，我也會生氣，自以為看了許多書，長進了許多知識的話

，也會這麼的反駁這麼幾句：「時代進步了啊，不要老是用妳的眼光去看

東西，好不好？」



「可是事情就是這樣啊。」是的，我母親的觀念裡，似乎永遠沒有任性、

沒有瘋狂、沒有年輕，只有對錯，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接著因為勸導無力，所以她也只能一再的退讓，忍耐，最後包容。



而關於這一點，我就不得不稱讚老爸一句了。

每當他認同我作錯事的解釋時，他總會說著這麼一句：「老爸也是曾經年

輕過得啊，不過請你記得，你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准抽菸！你在家裡

還沒有菸牌！」



於是我噤聲，我害怕，即使是25歲的我，在家裡抽菸時也總要躲到早已變

成倉庫的老舊廁所去。


然後啊，記得上次返家的最後幾天，因為跟母親已經無話可說。

實際上除了每天牽著她的手，帶著她出去散步，然後陪她看電視之外，我

們幾乎沒有啥交集。


她眼中的疑問，似乎永遠迷茫，彷彿怎麼樣也不為了解，為啥我總是能獨

自面對電腦，三更半夜都不睡覺呢？



母親一向是早睡的，早睡早起是她健康的唯一體認。

可儘管是如此，像是這樣的認知，卻也仍然抵擋不了她日漸憔悴的身子。


而後來？後來我就走了，離開的時候，我倉促的甚至沒能好好跟她道聲再見。


而現在，不知為何我突然好懷念母親煮的飯菜。

雖然在電話中，我總是一再逞強的強調：媽，我好想吃橘子，家裡有橘子嗎？

記得買好多好多，我回家以後要吃。




好了！寫了這麼許多，我不禁要想，之後呢？以後呢？

一想到母親總是要我好好照顧自己，身上的錢夠不夠花的時候，我想著或許──

會不會哪一天我也會這樣問著母親呢？


我？我不知道，可或許我心底明白不會。

因為流浪，我這一輩子流浪得夠久了，年輕的瘋狂也都毫無遺撼的夠了。


我想退伍以後，會安份的回到家鄉，然後一直陪伴在母親身邊吧。



媽，我愛妳。

再說一次，雖然我從來都不曾對妳說過──可在這裡我還是要說：

今年我不過生日了，我拒絕任何一個對我祝福的言語。

我感謝妳在25年前受盡折磨地將我生下。


我愛妳。